试论敦煌早期壁画的“色面造形” 试论敦煌早期壁画的“色面造形”

关键词:“色面造形”,“色面构成”,色面空间组构,彩陶彩绘。 敦煌早期壁画的时间定位:(386~755)北朝的北魏(386年),经东魏、北齐、西魏、北周,隋(581~618),至唐“安史之乱”(755)。(“色面造形”样式在早期壁画中出现频繁,且丰富多彩,盛唐晚唐乃至宋仍有图例,元代壁画甚至又有一种新的“色面造形”样式出现,本文限于篇幅侧重早期壁画的图例分析)。

“线描造形”一直被认为是中国传统绘画造形的根本,甚至成为中国画文化身分的标志,但在敦煌早期岩彩壁画中大量出现的“色面造形”,是一个不得不正视的美术现象。考古发现又提供了新资料表明:最早的“色面造形”壁画可上溯到秦。(注:原稿此处引用图片年代有误被删。作者)

一,敦煌岩彩壁画的三种绘画样式

敦煌壁画制作历时千年,作为中国绘画艺术宝库,向我们展示了纵向的贯通南北朝、隋唐、宋元历朝历代的多种绘画样式,以我个人的考察分析,归纳起来有以下三种绘画样式:
1, 以钩画物形轮廓线为主,略施色彩的绘画造形样式。或称“线描造形”。(图1)

  • 图2-1

    (图2) 盛唐 103窟

  • 图2-2

  • 图3-1

    (图3) 初唐 203窟

  • 图3-2

2, 以物形外轮廓为基准,色涂图形的绘画造形样式。或称“色面造形”。(图2)
3, “线描造形”和“色面造形”并用的造形样式。以线钩描物形轮廓、色面把握整体画面空间框架,用矿物岩彩色、土色、植物色等颜料,通过线描、平涂、色重叠、箔金、晕染等手法,进行深入表现刻画的绘画造形样式。(图3)

  • 图4-1

    (图4) 初唐 220窟

  • 图4-2

以维摩诘经变·文殊师利·维摩诘为例:同一内容主题的三种不同绘画样式,图例说明:
(图1)以钩画物形轮廓线为主略施色彩的造形样式。或称线描构成。
人物形体造形,脸部表情描绘,人物与人物间的空间结构组合,留白等,以线描为主的造形表现。
(图2)以物形外轮廓为基准,色涂图形的造形样式。或称“色面造形”。
敦煌203窟西壁龛南侧上——维摩诘经变·维摩诘·(初唐)“色面构成”样式分析:
此画当初该是什么效果,无从说起。现存状态来看,有些色彩很早就剥落,有些是植物色或植物色混合土色造成的变色,最主要的是可能被修改过,(脸、手、帽、衣所刻画的线)从床帐(人体后部)帷幔复杂微妙的色处理可以推断。即使如此,原作的以图形的面(色平涂为主)来进行人物及其它造形并组构空间的样式是十分明显的。床帐上的飘带,人物身上披肩,床面的敷色等,床后轻摇的绿叶,飞天及供养菩萨,都以图形的面为基本要素去整体构筑壁画空间。 敦煌203窟西壁龛南侧上——维摩诘·文殊师利(初唐)“色面造形”样式分析:
画面中包括文殊在内共五位菩萨,左侧单独一位容易表现,右侧四位互为前后左右,交差重叠,以面构筑空间最为棘手的深度空间处理凸显出来。如何处置:a突显外轮廓面体为主的视觉形象整体,并由此构成画面中心主干。b细节微调,脸部与头及头发上饰物间的空白处理,突显头部的顾盼背向。c白、黑(近黑)、绿(石绿)青(石青极少) 平涂面构相间的色组配,简洁明了,更增加了面结构的视觉力度。
(图3)“线描造形”和“色面造形”并用的造形样式。
以色面把握整体空间框架,用矿物岩彩色、土色、植物色等颜料,通过线描、平涂、色重叠、箔金、晕染等手法,进行深入表现刻划的绘画造形样式。或称“线面造形”。

在敦煌莫高窟众多的洞窟壁画中,各个洞窟壁画绘制样式风格不尽相同,同一洞窟中也可有几种样式并存,但基本上可归纳为以上三种。
“线描造形”即用线起稿、钩描,然后涂色(面);“色面造形”是直接用色涂绘图形(用粉稿将图稿复在壁上后),或是钩画图形后用色涂绘图形;“线描”和“色面”并用的绘画样式则取两者之长,有偏重色面的,也有偏重线钩的。“色面”、“线描”、“线面”,它们之间不是先有“色面”或先有“线描”,然后演变发展为“色面”、“线描”,“线描和色面并用”。这三种绘画样式,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同时并存,自成体系,相互影响,借鉴活用。严格地说“面”、“线”造型比较“线面造型”要更早些。中唐以后“线描和色面并用” 的造型构成样式逐步凸显,并为后人认为是唐代的主要绘画样式。
在人类涂绘刚开始的原始阶段,“面”“线”的界限是模糊而分不清的。一根线有时可被看作是一根树枝,也可看作是某一物的边缘轮廓。用线起稿,钩勒轮廓来造型,再涂色晕染深入刻画,这种有意识的制作程序,是绘画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本文就第二种“色面造形”的绘画样式,以敦煌早期壁画中的图像为例,展开论述。

二,“色面造形”在敦煌早期壁画中的图式表现及手法分析

剪影式涂面来描绘物形是人类早期都曾经过的初级原始阶段的绘画,这已为中外诸多的考古发现所证明。之后,线表现;摹仿自然光影明暗的立体表现;装饰平面表现等等相继出现,随着科学技术发展,人类文明进步,绘画表现向着现实生活中感觉到的立体(三维空间)方向追求,中世纪后的欧洲绘画发展,基本按此线路。但是在东方,在中国,平面(二维空间)绘画表现在相当长的岁月中流传延续,并按照东方人对宇宙万物的理解,与自然的共存中,随着审美趣味的积累和升华,深化并发展了这种平面性绘画造型。它侧重物形(被描写物)与空间的关系、被描写物与它物的关系,并由此衍生组构整个画面而不是单个物形自身的塑造。这种源于中国古代先哲的思考和独特的自然感悟(图形和色彩都赋与某种意念),使原始、单纯的剪影式涂绘有了向绘画艺术体系方向的系统性发展。本文所论述的“色面造形”(色面构成),已不是剪影式涂面的初级原始阶段绘画样式,而是高度成熟、并具备东方审美特质又包含诸多当代平面绘画要素的绘画样式。
敦煌早期壁画中的“色面造形”,是这种高度成熟并具备东方审美特征的绘画样式的实例。以同样表维摩诘经变·文殊师利·维摩诘为例,不同时期不同画师画工创造出了丰富多样的“色面造形”样式。(隋419窟,隋420窟,初唐203窟,初唐322窟,图略)同是“色面造型”而表现不同;同一内容题材又以不同的“色面造形”来表现。从对物造形,到物与物之间的空间把握、组合,涂底绘彩、岩彩色的交替重合等等,一整套完整的制作表现体系说明,“色面造形”是一个成熟完整的绘画造型样式,不是某一画师画工偶尔所为,也不是一时的流行和时尚。这里选取部分不同内容题材“色面造形”的图例如下:

1,佛教美术主体,佛陀菩萨画像的“色面造形”表现
(图9-10-11-12-13)

  • 图9

    (图9)敦煌285窟菩萨西魏

  • 图10

    (图10)敦煌285窟 虎车力士 西魏

用近乎黑色的剪影式涂身首还是用淡色(灰白黄)涂身首或衣饰,用颜色涂的“面”来描绘塑造菩萨佛陀,“色面造形”运用自如。(图9-10-11-12-13)(11-12-13见:论文图例)
充满音乐节奏的天宫伎乐的舞姿;供养天人鼓动着的飘;色面形状的长短交错、配置;各种岩彩色黑灰白的轻重缓急;灵动而有气韵,有别于中亚其它“色面造形”壁画纯粹的“填色”。(图14-15见:论文图例)



  • 图16

    (图16)敦煌420窟菩萨隋

  • 图17

    (图17)敦煌420窟肋侍菩萨隋

  • 图20

    (图20)创意临摹 敦煌57窟 菩萨 初唐

图16菩萨手中的道具恰到好处地把手的姿态和身体的暗色区分开来;图17从手臂上挂下的飘带也是如此。“色面造形”的平面性,重叠处的前后关系的窘迫,被有意识的巧妙安排下,自然贴切,浑然一体。
图18-19三个菩萨形体造形,头的方向,手的举止,肉身部腰胯的扭动,衣纹的色配置,脸部表情的呼应顾盼等等,这种高度的调动人的视知觉效果的构成,绝妙之极堪称典范。菩萨像在这里婆娑多姿而又不失庄重和神圣。(18-19见:论文图例)


“色面造形”的造形及绘制,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绘画材料——矿物岩彩色的制约。平涂和重色是岩彩壁画最基本的表现手法,而要在平面中求变化,平面与平面的交和中产生前后关系,色面之间的构成,位置的经营,底色与上层色的处理,有限的颜料色素如何交替出现而不单调乏味,等等。上述壁画分析表明,“色面造形”样式已具有了自己独特的语义表达必须的语法结构而自成体系。
通过摹写,(创意临摹)(注1)对“色面造形”不同于“线描造形”,也区别于纸绢上的工笔重彩画,会有直接的深切体会。

(图20创意临摹)敦煌57窟 菩萨 初唐

  • 图20-1

  • 图20-2

  • 图20-3

  • 图20-4

  • 图20-5

  • 图20-6



2,佛经变·佛教故事的“色面造形”表现
(图21-22-23-24)

  • 图21

    (图21)23窟《法华经变·药草喻品》盛唐

  • 图25

    (图25)275窟《供养人》北凉

佛经变或佛教故事的描绘,画师画工们更多地是借经变或佛教故事的内容,描绘自己熟悉的日常生活中的场景。山川、树木、村落、楼阁、房屋、生畜道具、器物等。即使是这些内容题材,“色面造形”的表现样式也是随处可见。可以推断,并不是因为造窟绘制佛教壁画才有“色面造形”样式,用色涂面的造形已是他们最常用最熟悉的表现方法。(22-23-24见:论文图例)


3,乡里风俗、社会生活场景中的“色面造形”表现(图25-26-27-28-29-30-31-32-33-34-35-36-37)

  • 图27

    (图27)305窟《供养牛车、马、山林》隋

  • 图28

    (图28)323窟《张骞出使西域》初唐

  • 图28-2

    (26-28-29-30-31-32-33-34-35-36-37见:论文图例)

南北朝时期的北魏、东魏、北齐、西魏、北周到隋、初唐乃至盛唐,敦煌壁画“色面造形”的样式丰富多样:洞窟主要壁面的佛陀,四周站立的菩萨,佛经故事中的那些人(群),和反映世俗生活场景中的生畜、(马、鹿、牛)房屋、树木、山川、道具、器物等,用色面平涂的“面”来造形,用不同色面的空间布置来构成整个壁面,甚至整个洞窟,完全用“色面造形”“色面构成”的样式来构成绘制,说明当时的画师(画坊主)和一般画工,都已很娴熟地掌握了这种以色面来涂画形象,组构画面空间的绘画表现手法,“色面造形”在当时已是成熟的、主流的绘画艺术表现样式之一。(图11北凉275窟《供养人》,图12初唐323窟《张骞出使西域》)
岩彩色的材质,是最适合“色面造形”的表现样式,也是最适合洞窟壁画的艺术样式。去过敦煌莫高窟洞窟观看壁画的人都知道,洞口有限的光亮无以照亮看清洞窟内的壁画,即便在古代,点上十支二十支腊烛,面对高三、四米的天顶及四周壁墙上的绘画,根本无法看清。而剪影式的“色面造形”构成及表现,能在这种特殊的洞窟光线条件下,产生相应的视觉表现效果:佛陀菩萨头、颈、胸、腰及手足等,被平涂成各种色面而形成的大的色块体面,由此产生的外轮廓形体,最单纯也是最鲜明地把所绘物形最大限度地呈现给朝拜者;佛陀菩萨头背后光环亮丽的石青石绿及金箔贴出的弧线,头饰、手饰等;大面积体块的色面加上岩彩色亮丽和金属箔的闪烁,在灰暗洞窟里点燃的烛光中,一闪一闪,“影”(隐)约可辨。还有无数排列着的小千佛,只有两三个色面,眼鼻嘴根本无须画出,贴上金箔,稍有光亮即会闪现剪影式的打坐形象,忽悠忽悠,难辩细琐,这正好营造了宗教礼拜会场最好的分围:神秘、幽暗。佛祖与信者们在这种分围中对话、沟通,冥思怡神,想象翩至。

三,“色面造型”样式的由来

当我们以晚唐、五代、宋,元及以后的中国纸绢卷轴绘画样式,来对“色面造形”样式进行溯源考证时,我们是束手无策的。唐宋壁画在中原已近绝迹,纸绢绘画,既使是小青绿山水所传递的岩彩厚涂画法信息也极为有限,文人水墨画摈弃嫌恶的重色重粉,推崇的笔墨表现更与此格格不入。近千年来纸绢卷轴绘画样式的流行和普及,使“色面造形”岩彩厚涂的制作型绘画样式远离中华文化艺术中心而边缘化。民间画工保存延续的壁画绘制传统,也受到当时当地“流行文化”的侵蚀影响。敦煌地处西北边陲,又是丝绸之路去长安的必经之路,想当然地把那些在以后中原绘画中不存在的绘画样式视为“舶来”,似乎己成定论。


1,“色面造形”是印度传来的吗?是犍陀罗、阿富汗传来的吗?

沿丝绸之路东传的美术样式,主要是指北印度的犍陀罗样式。由亚历山大东征并在所征服领地留下了希腊工匠,在这一地域发生了文化艺术史被称作“希腊化”和之后的“罗马化”现象。早期佛教没有佛陀造像,之后,随着佛教浸入北印度犍陀罗地区(今白沙瓦地区),才开始有了最早供人礼拜的佛像。现存犍陀罗艺术大多为佛陀雕像(包括塑像浮、雕像),而壁画资料不多,但我们仍可从阿富汗壁画,及传至我国西北新疆克孜尔等地的洞窟壁画中,看到佛教美术东传的轨迹。

阿富汗壁画(图例: 38-39-40-41-42-43-44)
  • 图38-1

    (图38)《飞天图》6~7世纪Bamiyan阿富汗

  • 图38-2

  • 图39

    (图39-40)如来坐像6~7世纪 Bamiyan阿富汗(41-42-43-44见:论文图例)

  • 图40


印度阿旃陀壁画(图45-46-47-48-49-50)
  • 图45

    (图45-46)阿旃陀壁画

  • 图46

  • 图47

    (图47-48)敦煌254窟千佛北魏 阿旃陀壁画千佛——敦煌北魏与阿旃陀壁画的比较

  • 图48

  • 图49

    (图49-50)阿旃陀壁画

  • 图50


塔吉克斯斯坦壁画(图51-52-53-54)
  • 图51

    (图51-52)供养者像6世纪Pendjikent 供养者像7~8世纪初 Adjina-tepe出土

  • 图52

  • 图53

    (图53-54)千佛图7~8世纪初 Adjina-tepe出土 8世纪初 Pendjikent出土

  • 图54


乌兹别克斯坦壁画(图59-60-61-62-63)
  • 图59-1

    (图59)骑骆驼的人 650年Afrasiad出土

  • 图59-2

  • 图60

    (图60)骑骆驼的人 650年Afrasiad出土

  • 图61

    (图61)大唐风俗图·中国使节图部分

  • 图62

    (图62)战神骑象斗两豹 8世纪初 Varakhsha出土 (63见:论文图例)

从以上的比较中我们发现,敦煌早期壁画的“色面造形”样式与印度阿旃陀壁画、包括中亚的乌兹别克、塔吉克斯坦、阿富汗的壁画样式虽然在平面涂色的造形上有关联,但作为一种成熟的艺术表现样式——“色面造形”的样式而论,这些周边美术样式或是不同,或是远没有敦煌那么成熟,那么丰富而自成体系。乌兹别克斯坦壁画和塔吉克斯坦壁画所涂色面,是一种“填色”意义上的涂面,接近图案平面而缺少绘画性。塔吉克斯坦壁画的色面涂画和线描很和谐,画面布置图形构成也已自成体系,但被涂的色面匀称而略显单薄,表现人物、动物涂的色面,不是赋与对象生命的“色面”,而缺少生命的内核和鲜活力。我们只要从敦煌壁画中那些用色涂绘的马的造形与之相比较就不难发现,敦煌的工匠们心中是存有鲜活的马的形象,虽然同是涂绘,意义不同。
在中国古代文献上记载的天竺(印度)传来“凹凸法”,与“色面造形”样式也并非有直接的关系。如果把凹凸法作为晕染法去理解,属于部分细部深入描绘的技法,而不是根本的涉及造形、空间构成的绘画样式的核心和根本。其二,“凹凸法”不是纸绢晕染法意义上的立体表现,而是不同色阶的色面(大小不一)并列产生的“凹凸”关系。晕染法意义上的“凹凸法”在以后纸绢绘画样式表现上得以广泛运用并成熟发展,如在晚唐、五代、宋以后的山水花鸟画的表现中可见,之后成为中国绘画主要的表现技法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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